在云层翻滚挣扎了几个小时之后，黑色的雨水终于落下。
整个城市就像是浸泡在水中的尸体，不断散发出恶心的气味和声音。我靠在十三层高楼上、坍塌的断墙边，百无聊赖又充满厌恶地打量着脚下的这座城市。
F市……或者应该叫它“变异之城”？根据相关记录的记载，这里就是当年异化病毒的爆发的中心源头。当政府决定最终作出放弃整座城市的决定时，至少有一万三千人没有来得及离开。
一万三千人……一万三千只异种，游荡在这个城市之中的每个角落。
隐秘点的位置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区。这个地方远离异种活动的密集区域，相对更加安全的同时，也失去了对于整个城市的完整了解。因此我无法看到整个中心的大部分模样。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整个城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模一样的相似。如同磷骨的灰白是它唯一的颜色。这样的灰白嵌入层层翻滚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压抑麻木。仿佛整个世界中生命的鲜活被完全抽走，只留下无可留恋的单调。
说起来，潜入这个城市的那一天也是同样糟糕的天气。黑色的云层和黑色雨水影响了视野的同时，也影响到了体内能量探查系统的工作状态。正是因为这样，三十一号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潜伏在油站废墟里的那几只异种的类型吧？
这个细小、但是足以致命的失误导致了三十一号和三十四号的丧命。我至今任然记得，那个脸色清秀的年轻人转头对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拉开距离！”
拉开距离……这是对付急速型异种的官方战略。也是三十一号在第一时间应该提供给每个人的信息。
这个蠢货在临时之前想到的居然还是对自己职责的调整执行。如果能够活着回去的话，应该向坐在安全区办公室里舒舒服服看着信息回报的大人物们申请一面锦旗盖在他的棺木上。
墓志铭的话，不妨就写上“改造手术和急速异种导致了他的死亡”好了。
反正那东西，也不会有人真正去在意。
除了我们这样的怪物。
面对同伴痛苦死亡还能保持微笑，明白同伴没有价值就能立刻放弃的、冷冰冰的怪物。
我忍不住带着嘲讽的微笑扭头看向坐在房间深处的十三号。她已经将上衣完全脱下，仔细地检查着自己身体上的大小伤口。女性躯体的柔滑光洁在昏暗的房间中显出异样的吸引力，像是长途跋涉之后突然出现的床……藏着让人舒适沉醉的睡意。
如果她是人类的话，也许现在正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在拥抱和抚摸之中发出让人心醉的呻吟，而不是在这种地方与血腥、尸体为伴。
可惜，那只是如果。
“你在看什么？”
十三号扭头看向我的同时，将整条左手熟练地卸下，重新调试着电子神经的敏感性和传导精准度。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右手手指前端弹出的调制设备却毫无障碍地在左肢上进行精细的检测。
滴水的银色短发紧紧贴在前额，唯有一缕不老实地悄悄翘起，在额角侧面弯成一钩，若无其事地轻轻晃动。
“只是在欣赏你对义体的养护。”我开口，谎言信手拈来，“很少有改造者像人类爱护身体一样爱护自己的义体。反正那东西可以定期更换。”
“善待它们就是保护自己。”十三号依旧平静地开口，似乎对她而言，平静之外的情绪都是多余，“我不希望在某天因为某个零件的老化而丧命。”
“零件？”我哑然失笑，“很少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身体。”
“我不是人类。”十三号将调试好的左臂用力插回肩部关节处，记忆金属形成的骨骼对接时、如同齿轮相互吻合、卡紧的声音轻轻响起。我皱了皱眉，肌肉在那种状态下通常会跟随骨骼进行扭曲，然后再慢慢在体内自我矫正……痛感模拟系统会在这个过程中形成无数电子流，传导到大脑之中。
这个系统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这个身体不会受到更大伤害。
但是这个系统的存在也给人造肢体甚至器官的更换维护过程带来不必要的疼痛刺激。这正是我不愿意每日进行义体保养的根本原因。
我讨厌不必要的疼痛。死去是一回事，疼痛是另一回事。
可是十三号的面孔上却没有出现丁点和痛苦有关的神色。
“我不是人类。”她只是略带掩饰地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语，然后抬头看向我，“你也不是。”
我轻轻笑了起来，右手五指开开合合。肌肉组织一瞬间从掌骨上剥落着脱离，将记忆金属构成的骨架完全暴露出来。和人类灰色的白骨不同，金属形成的身体框架在黑夜里不断地变换着颜色，暗灰、惨白、亮银、总而言之没有一种颜色中能看出生命的暖意。
不错，我并非人类。只不过是由人类的生命体加工而成改造者。身体上下超过80%的部分植入了人工合成物，包括大部分器官和整个神经系统。
“怪物。”
安全区中那些人类眼底深处没有出口的台词在脑中浮现出来。他们的眼神总是略显紧张地从我身上飘过，然后假装不在意滑开。他们当然有理由感觉到惊恐和不安……和他们相比，我更坚定、更残酷、更冰冷沉默，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会伤害他们的事物对我毫无影响。当然，大多数会感动他们的事物，对我也同样毫无影响。
严格来说，比起怪物，我更像是一把武器……嵌入了生命特征和部分情感体验的武器。
和异种进行战斗的武器。
唯有坚硬的机械骨骼和强化的人造肢体才能对抗异种们异化的力量、速度和耐力。
唯有冷冰冰的机械和不具备真实生命特征的人造器官，才能防止“异化病毒”的感染。
可惜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更不喜欢十三号承认这种感觉的感觉。
“有时候……我会有种错觉。”我看着自己的掌骨，看着肌肉一点点重新凝聚成型、将坚硬的金属慢慢包裹其中，有意略带轻浮地开口，“自己和人类似乎没有太多区别。”
十三号冷冰冰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尤其是在看见你的身体以后。”我恶作剧地抬起头来，用充满挑衅和挑逗的目光盯着十三号骄傲的胸部，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
雷霆枪栓拉动的响声惊动了黑夜。我在手指触碰到武器之前，小腹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又重又快的拳头，我甚至能听见那些人造内脏破碎着裂开，然后又重新融合的声音。十三号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反应，甚至连电子眼都没办法记录下这个过程。
“漂亮。”我捂着小腹，半跪着抬起头，看向那双深蓝色的眼瞳，“你在床上的时候，也是这么干净零落么？”
“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把嘴闭上。”十三号抓住我的头发，将上膛的手枪顶住我的额角。
枪身平稳，蓝色的眼眸里波澜不兴。
这家伙连生气的时候都完全没有任何表情？这就是二代改造系统所追求的效果吧？和我们体内采用的第一代改造系统相比，第二代改造系统从根本上关闭了所有属于人类生命所特有的情感领域……换句话说，十三号对于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类似人类的感知。
她所拥有的只有冷冰冰的接受、服从和执行。
这样的改造生物如果躺在床上会是什么模样？能发出和人类一样，从哀怨娇柔到疯狂放肆的呻吟么？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内心中所有的想法毫不掩饰地显露在笑声里。
十三号的膝盖狠狠撞中我的鼻梁，我带着哀鸣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却始终停不下狂笑的冲动。十三号毫无表情的愤怒变成了我内心之中愉悦的源泉。
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愉悦，就像是我正在从精神上侵入、**着十三号。
**。
这个词让我的心中悄然一动。
身体中的细胞活性正在悄悄提升……在我的动力核并未完全开启的情况下悄悄提升。像是每次将要和异种发生战斗之前的那种无力抑制的冲动。
带着欲望的冲动。
这是什么情况？一个金属合成的身体正在对另一个金属合成的身体产生欲望？
听上去像是一辆老款的汽车对着另一辆新款跑车**。
让人觉得恶心的悲哀。
我的笑声渐渐落下，只剩下尴尬的空洞感从身体里不甘心的翻出。十三号骑在我身上，雷霆的枪口坚硬冰冷地顶住额角。从她凛冽的眼神来判断，开枪或者收枪的选择仅在一线之间。
“继续笑啊。”她冷漠地开口。
“如果我真的继续笑下去，你会杀了我么？”我一动不动地对上十三号的眼神，眸子里冰冷的蓝带着深海一般、让人沉醉的吸引。
“你觉得呢？”
她的手指慢慢搭上扳机。
“至少不会是今天。”我玩味地咧了咧嘴，“因为你还需要我配合你完成任务。”
“你觉得我真的需要？”十三号眨了眨眼。
“不需要的话，你下午就不会救我。”我试图从她眼中找出情绪的变化，“如果你自己就能完成的话，改造总署就不必安排五人小组潜入这个城市。”
枪口悄悄颤抖了一下。
“改造者的战斗编制从来没有超过两人小组，这样能够防止彼此之间的能量活力形成干扰。”我继续揣测着眼前的情况，“所以这一次的任务绝不会是常态任务……所谓‘针对特殊地点的异种进行能量采样’只是幌子。你们，还有更隐秘的任务目标。必须依靠我们这些第一代改造者配合才能完成任务目标……对不对？”
“训练教官有没有告诉过你，私自揣测任务目标的结果是什么？”
“死亡。”
枪声轰鸣！子弹贴着额角击穿地面，在耳中留下萦绕不去的残响。
“所以，不要再有下一次。”十三号将武器收起的同时，从我身上站了起来，“还有，别再对我开那些无聊的玩笑。”
“无聊的玩笑？”
“和**有关的、愚蠢的玩笑。”她一步步从我面前退开，退到我看不清的阴影之中。依稀间，她的眼中似乎有些复杂情绪闪过，但我不能确定，我已经习惯了那个永远平静得毫无表情的十三号。
“假如……”我谨慎而缓慢地开口，“假如那并不是玩笑呢？”
废墟中一瞬间沉默下来。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十三号才一字一句地开口回答道：“我一样会杀了你。”
夜风从她和我之间的空隙中掠过，带着整个城市之中的荒凉冷漠。
“现在过来，再核对一次修订之后的任务计划。”
“修订过的任务计划？”
“五人编制的战斗小组已经确定死亡两人，加上二十七号的失踪，必须有改造总署做出新的执行计划。”
十三号站在黑暗之中，轻轻打开全息影像图的同时，开始和千里之外、安全区之中的改造总署实现信息对接。在等待新的任务指引到来的过程中，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在她前方的空处浮现出来的、整个城市的虚拟影像。其中用橘黄色的光点进行标记的地方，就是任务目的地……位于城市废墟中心地区的高危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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